山村紉歌
又是一年寒冬季。一大早醒來,晨光熹微,萬物還沉浸在微寒的霧靄中。只有遠處不時傳來“突突……”的拖拉機聲,那是早起的人們又開始了一天的奔波與忙碌。
每當聽到這“突突……”的拖拉機聲,就讓我想起兒時伴我入夢、又從夢中把我叫醒的“噔噔……”的縫紉機聲。
那是母親起早貪黑伏在昏暗的燈光下縫紉衣服的聲音,還時不時伴隨著母親哼唱的小曲:“夜半三更喲,盼天明;寒冬臘月喲,盼春風……”
我出生于紅河縣一個叫浪堤的小山村。高寒冷涼、人多地少,土地貧瘠、難解溫飽。
在我兒時的記憶中,除了農忙季節躬耕收割外,母親的大部分時間都是站在案板前裁剪布料或伏在縫紉機上縫紉衣服。
母親年輕時曾在昆明參與修過鐵路,回老家后在村縫紉廠當過縫紉工,村縫紉廠解散后,自己買了一臺縫紉機,為四鄰八村的相親縫紉衣服。由于母親手藝精湛,為人熱情親和,相親們都喜歡把自己織的土布給母親縫紉,我們家里的布料常常堆成小山包。
那時候村里沒有電,每當夜幕降臨,母親就讓我舉著煤油燈,站在縫紉機前為她照明。她則手腳并用,嫻熟地縫紉著衣服。隨著縫紉機發出“噔噔……”的優美聲音,一堆堆成山的布料,在母親手中變成一件件精美的衣服。而我舉著煤油燈的手卻不時受到蚊蟲叮咬,忍不住左抓右撓。
“別動!動來動去,媽看不見。”
“媽,我癢。”
“忍一忍。等媽縫完了,給你抓癢癢。”
“媽,我們什么時候睡覺呀?我困。”
“快了,再堅持一會兒。等媽縫完這些衣服就去睡。”
我忍耐著蚊蟲侵襲,為母親舉著煤油燈,直到忍不住打起瞌睡來。母親看到我一臉疲態,便放下手中的活,邊幫我抓撓著被蚊蟲叮咬的包,邊哼著她習慣哼唱的小曲哄我入睡。
有一天,我半夜拉肚子起床時發現母親還在縫紉衣服。她左手舉著煤油燈,右手指揮著布料在縫紉針下行云流水般流動,昏暗的燈光把她伏在縫紉機上的身影投射在墻上,影影倬倬,分外高大。
我忍不住喊道:“媽,那么晚了,你怎么還不睡?”
“啊喲……嚇我一跳。你怎么半夜起來了?乖,趕快去睡覺,媽把這件衣服縫完就睡。”
“我幫你舉燈吧。”
“不用,你趕緊去睡。媽很快就縫完了。”
“不!我來舉!”
“哎……拗不過你。就你犟……”
母親把煤油燈遞給我,更加快速地縫起衣服來,邊縫邊哼唱著小曲,我也跟著哼起來:“夜半三更喲,盼天明;寒冬臘月喲,盼春風……”歌聲和著縫紉機聲,穿透山村寂靜的夜晚,顯得益加清脆悠揚。
我發現自己鼻子黑黑的,用力一擤鼻涕,全是黑色。母親告訴我,那是煤油燈熏的。
六歲那年,母親便帶著我去學校報名,還給我縫制了一個精致的書包。可開學那天,站在操場上的新生都被各自老師帶走,只剩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學校操場上無人問津。我哭著回家后,母親又帶著我去學校找老師,老師說孩子年齡不到,下年再來。母親找到校長苦苦哀求,我才得以順利入學。
或許是這樣的波折,讓我倍加珍惜上學的機會,每天天不亮,我就和母親一起起床。她開始了一天的縫紉,我開啟了一天的學習。母親習慣邊縫紉衣服邊哼唱小曲,她說,哼著歌,不會打瞌睡。還告訴我,看書學習的時候,要是瞌睡來了,可以用冷水洗洗臉,實在頂不住了,就嚼一口辣椒,瞌睡蟲就跑了。
在母親的縫紉聲和歌聲中,我的知識不斷增長,我們村里的條件也不斷改善,村里五黃六月食不飽腹的日子也少了,公路開通了,電線架通了,明晃晃的電燈代替了昏暗的煤油燈。
有了電燈后,我不用再為母親舉煤油燈了。晚上,我在燈下寫作業,母親縫衣服;早晨,我在母親的縫紉聲中醒來,開始晨讀。我背詩詞、讀英語,母親踩著縫紉機、哼唱著小曲,組成一首山村里獨特的晨光交響曲。
由于家境貧寒,母親沒讓我上高中。她說:“兒啊,媽知道你成績好。可媽實在沒能力供你上大學了。你們班主任說,學知識和做人一樣,都是一輩子的事;考中專和上大學一樣,都可以為國家做貢獻。”
依著母親的意愿,18歲的我中專畢業后走上了工作崗位。隨著我國改革開放步伐不斷深入,我們家的生活也得到極大改善,家里除了母親那臺用以謀生的縫紉機,還陸續添置了其他家用電器。母親常常對我感嘆:“兒啊,再沒有像現在這樣好的時代了,你要聽黨和政府的話,好好工作,才對得起黨和政府對你的培養。”
母親沒有多少文化,卻經常給我灌輸許多道理:
“毛主席教導他的士兵‘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你可千萬記住了,除了黨和政府給你的,不要亂拿任何東西。”
“拿著黨和政府發的工資,就要用心工作。干工作就像縫衣服,你只有認真剪裁,精心縫紉,細心鎖邊,才能做出精美的衣服來。”
“打鐵要靠本身硬。我們家沒權沒勢,只能靠黨和政府的培養,靠你自己打拼。”
母親的話重復來重復去,基本是這幾句,但卻隨時敲打著我,讓我警醒,催我上進。
隨著母親年歲增大,我不讓她再繼續縫衣服。她說:“我不拿剪子,不踩機器,就什么都沒有了。我用一臺機器養活一大家人,現在你們都成家立業了,有本事了,我不能成為沒用的人。”過去熬更半夜慣了的母親依然手不釋剪,依然丟不下和她朝夕相處的縫紉機。
我們家的生活越來越好,母親的身體卻每況愈下,糖尿病、阿爾茲海默癥等病癥纏上了她。2018年11月26日,堅韌地與貧窮抗爭了一生的母親,在與病魔纏斗了6年后,終于在她86歲高齡時放棄抵抗,離開了我們。
“人誰不死?于汝即冤。”轉眼間,母親離開我們已經一年了,但她仍然時不時出現在我的夢里。夢里的我,站在縫紉機前為她舉著煤油燈,她則邊縫紉著衣服,邊哼唱著那首小曲:“夜半三更喲,盼天明;寒冬臘月喲,盼春風……”
作者:楊紅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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