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劉立勤

小時候最喜歡的零食就是麥芽糖了。

熬糖最好的時節是在冬臘月里。首先是要長麥芽。選上好的麥粒，摘揀去雜質和干癟的顆粒，洗盡后倒進干凈的面盆。盆子要是有窟窿能夠漏水，破舊的木桶和木盆是最好的。然后蓋上干凈的饃布或者毛巾小心凍壞，此后每天早晚淋上兩次溫水，促其發芽。待到綠芽冒出，嫩芽兒就一天天長一天天長，心里的希望也一天天的豐盈了。等到麥芽漲到兩寸三寸的時候，臘八節快到了，可以熬糖了。

熬糖是非常辛苦的活兒。前一天的夜晚就開始忙活，要把包谷米浸泡在熱水里。第二天天麻麻亮，用石磨把浸泡好的包谷米磨成米漿，又把麥芽切碎磨成漿。再把包谷米漿攪拌均勻，用大火燒開煮熟，舀出來裝進木桶或者盆子里，再把麥芽漿摻進，等待發酵。約莫二十分鐘左右，當混沌一片的米漿像鹵水點豆腐一樣，分出清湯和米渣時，用紗布袋過濾，反復擠壓，把汁液從渣里分離出來，然后開始熬煮。

熬煮的過程用時最長，至少也得四五個小時。糖水先要大火猛煮，蒸發掉大部分水分。再改用中火煎熬，糖汁慢慢變稠，顏色慢慢變成深紅，再變稠，再紅，再稠，糖面開始出現小氣泡，改用小火慢慢熬。氣泡由小漸漸變大，直到成為紅黃色或者琥珀色，大碗般的氣泡相依相偎時，糖就熬成功了。這時，長長地出一口氣，燒一些醪糟，加進糖水，先舀一碗敬佛，再給我舀了一碗。啜一口，感覺真是香甜無比。

這是麥芽糖的初期階段，一般的人家都會做。再進一步加工，叫摻糖，就是給麥芽糖里摻東西，那是有一些技術的活兒了。

這時，不得不提到我堂姑了。

父親說，堂姑小的時候就不喜歡讀書，任憑爺爺責罰都不去學堂。堂姑喜歡女紅，喜歡針織刺繡，更喜歡廚藝。我奶奶精于女紅，也擅長廚藝，堂姑整天圍著奶奶轉。十二三歲，堂姑做出的繡品就讓奶奶佩服得不得了，十四五歲，堂姑就可以單獨做出風味別致的海菜席面了。不僅奶奶贊不絕口，就連走州過縣出國洋的爺爺也贊賞有加。爺爺就尋思給堂姑找個好人家，不然會糟蹋了堂姑的手藝。

可惜，堂姑的手藝還是糟蹋了。就在爺爺給堂姑尋思好人家的時候，時代變遷，出身地主家的堂姑連個一般的人家都難以找到。后來，還是給我們家放過牛的堂姑父屈尊，堂姑才得以嫁了一個實誠人家。

堂姑父雖然是個實誠人，家里太窮了，堂姑的手藝實在是沒有辦法施展。一手高超的女紅技術，只能用來漿洗破衣爛衫，一手絕妙的廚藝，只能搬弄洋芋紅薯包谷野菜。不過，堂姑不這樣認為，堂姑從不作踐自己的手藝。于是，一樣的破衣爛衫經堂姑打理之后一家人就有了不一樣的氣度，一樣的洋芋紅薯包谷野菜堂姑父吃出不一樣風味。誰見了堂姑父，都會說堂姑父是有福之人。

不僅堂姑父是有福之人呀，我們也成了有福之人，逢著放假的日子我們就往堂姑家里跑，堂姑竭盡所能的給我們做好吃的。我們沒有想到堂姑有那么高的手藝，單就一個洋芋，堂姑就可以做出十幾個不同的吃法。既就是做一個普通的洋芋絲，堂姑做出來的味道絕對與別人不一樣，讓人百吃不厭。母親說，就是隨意扯一把草，讓堂姑做出來，就能做出讓別人忘不了的美味。問母親為什么會這樣時，母親說堂姑是有心之人，有心了，就沒有做不好的事情。

還說麥芽糖吧，堂姑真是用了心思。

麥芽糖做成老糖，可以做成小塊直接食用。一般人不這么吃，吃起來浪費，也不雅觀，吃少了不解饞，吃多了胃里不舒服。因此，麥芽糖吃的時候要摻一些配料。大多數人家會把玉米粒炒成爆米花，或者把黃豆、講究一些的把芝麻炒熟，攙入麥芽糖做成塊或者切成片，吃起來感覺總覺得不那么精美。堂姑做糖的攙料時，也用這種東西，可方法不一樣：她用包谷粒、黃豆時，會把包谷粒、黃豆煮熟，放在雪地里凍成冰疙瘩，然后R干炒熟，這樣做出的攙料酥脆；堂姑喜歡漏包谷魚兒做攙料，就是把包谷魚兒漏出來，放到雪地里凍成冰疙瘩，然后烘干炒脆，像是薩其瑪一樣；堂姑喜歡在田頭地角撒種一種叫關粟的植物，專門用來做攙料。堂姑用這些攙料攙糖時，還會添加核桃仁、芝麻等東西，適當加一下橘子皮等不值錢的小香料，嚴格把握比例，所以堂姑做出來的糖色凈形美、香甜可口得叫人難忘。

不過，那時候日子太苦焦了，能填飽肚子就不錯了，堂姑的講究很不討人喜歡。有人就開會斗爭堂姑，說她不忘地主小姐的生活，隊長還惡毒地讓堂姑干男人該干的掏廁所、潑大糞的活計。盡管那么辛苦，堂姑家的吃喝依然堅持自己的愛好，精心的烹調家里的一餐一粥。再難，她絕不作踐自己的手藝；再苦，她也會做出色凈形美、香甜可口的麥芽糖讓，我們記住生活的甜蜜。

艱苦的生活到底沒有熬過堂姑的堅韌。日子一天天好起來，堂姑的手藝大放光彩，十里八鄉誰家有了紅白喜事都會請堂姑去主廚。堂姑主廚的席面客人吃得盤干碗盡欣喜不已，堂姑也是滿心歡喜。

后來，堂姑在城里開辦了一家私房菜館，天天都是食客盈門。吃飯的客人不但喜歡堂姑烹制的佳肴，而且喜歡堂姑贈送的麥芽糖。堂姑雖然過起了城里人的生活，堂姑的麥芽糖還是按照老辦法制作出來的，色凈形美、香甜可口讓人難以忘懷。

我離開家鄉多年了，依然是年年收到堂姑給我的麥芽糖。那些色凈形美、香甜可口麥芽糖不僅勾起我的記憶，也甜蜜著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