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是記憶開成海
華麗卻尖銳的高跟鞋在腳底印刻一重重疤痕，淑靜卻涼薄的連衣裙被風(fēng)卷起一陣陣冷意，E小姐呵了口氣，水霧在眼前迷離，煙云一般令人迷亂，卻又像短暫的蒲公英，霎時被風(fēng)卷走——像極了被風(fēng)卷走的半盛年華——他們的年華。
和S先生約的八點，六點E小姐就打扮好出門了。其實并不需怎么打扮，本就是年華正美的年紀，怎樣不是青春靚麗、耀眼萬分呢？可E小姐并不這么認為。她喜歡運動鞋，卻穿了漂亮而硌腳的銀色高跟；她喜歡衛(wèi)衣搭配牛仔褲，卻換上天藍色連衣裙，裙擺的小褶邊綴著蕾絲，清新而美好。
約在城南新開的西餐廳，E小姐打了車過去，城北至城南的風(fēng)景，早已被人流淹沒，有關(guān)靜謐的聲響，早就被忙碌吞噬。車在公路上奔跑，人在小道中疾走。——一切都和從前不同。E小姐和S先生的從前，是可以在任意一個煙云滿天的燒烤攤互懟的時光，那時他們透過繚繞的燒烤煙氣，還能看見漆黑的天空和明亮的星辰，也能看見彼此漆黑眼眸中明亮的星辰。E小姐從擦得透亮的車玻璃看去，卻只隱約看見自己模糊的倒影。
S先生已經(jīng)到了，他朝E小姐微笑致意，嘴角輕微上揚，疏離不失禮貌。桌上插著一朵玫瑰，刺目的紅與尖銳的刺格外奪目，有些像……白墻壁上的蚊子血？E小姐笑了笑，怎么想到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了，紅玫瑰怎么就不是心尖兒上那顆朱砂痣了呢？
玫瑰開得無知又天真，既不是蚊子血也不是朱砂痣，全憑世人癡妄推斷罷了。
“抱歉，我來晚了。”E小姐拉開椅子坐下，歉意地笑了笑。
“是我來早了。”S先生抬了抬腕表。
時針停在七和八的夾縫中。
三年未見，E小姐美麗動人，S先生儒雅帥氣，褪去青澀，彼此都是最好的模樣，多年前的不完美，也許已經(jīng)沉入記憶的海，連水花都不曾濺起。只是最好的他們，連見一面都是以公事為借口，有太多的話無法說出口，被刻意埋在記憶的深海里。
“書箋小驛”是E小姐兩年前年開的書店，對面就是公園。每日清晨，E小姐會在公園跑步，聽著喜歡的電臺，聽那些有關(guān)夢想和愛情的故事。
夢想——E小姐的夢想是開一家書店，自己設(shè)計裝修方案，種上喜歡的花，泡一壺清香的茶，愛書的人都可以坐在藤木桌旁，翻開書頁，共同享受一天中為數(shù)不多的悠閑時光。E小姐守著她的“書箋小驛”，在花香茶香中享受著書頁給她帶來的美好。讀書的時候課業(yè)繁重，E小姐卻依然擠出午休時間到學(xué)校對面的書店看書。就這樣，在枯燥的學(xué)習(xí)苦海中，她抓到她的稻草，她貪戀著每日午時，逃離喧擾的世界，逃到小小書屋中，偷偷享受書帶來的歡愉。
不止如此，她還貪戀在她短短的悠閑時光中，偷偷看一眼那個流連在書海的少年，陽光靜靜灑下，少年修長的手指輕輕翻動書頁，眉頭隨著書的內(nèi)容輕皺又舒展，連風(fēng)也是最輕最溫柔的。愛情——在書和世界的縫隙中，E小姐在她的時光里偷偷喜歡著那個少年，他們一同討論張愛玲，欣賞彼此的文字，指尖輕觸，眼眸相望，悸動是青春最美的回音。懵懂的青春，恰當(dāng)正好的年紀，遇見即是歡喜。
那年E小姐十五歲，S先生轉(zhuǎn)學(xué)到她所在的班級。
孤獨的E小姐并不在乎班上新來一個怎樣的同學(xué)，在E小姐的世界里，只有文字和數(shù)學(xué)。為了父母能夠不干涉她的文字，E小姐只能先將數(shù)學(xué)做好，所以，她沒有時間去關(guān)心一個陌生人——即使這個陌生人是她的同學(xué)，并且就坐在她的身后。如果不是那個清晨，照例分發(fā)作文本的E小姐不經(jīng)意翻到后座少年的文章，也許他們之間將會毫無交集。
“姐姐的千紙鶴，紙張輕舞一只高傲的鶴，薄薄的翼閃著星星的光，在深夜綻放光芒，一千只紙鶴的星空，埋葬著少女孤獨的秘密……”
在眾人按部就班地跟從老師寫那些千篇一律的所謂“青春熱血雞湯文”時，S先生的《千紙鶴的星空》無疑撥動了E小姐心中的弦，這聲響靜靜悄悄走過，仿若一顆石子沉入記憶的大海。破天荒地，課間E小姐頭一次去請教班上女孩子千紙鶴的折疊方法，頭一次將心中的萬千文字和后座的S先生分享。
S先生的問候，S先生的關(guān)心，S先生的安慰，S先生的理解，S先生的開導(dǎo)……敏感又脆弱的E小姐啊，把青春的悸動折成千紙鶴，一只只千紙鶴掛在墻上，仿若S先生眼中的星辰大海。一千只紙鶴許愿的傳說，藏著E小姐最深的秘密。
年少的喜歡很簡單，悸動暈染時光，便開出喜歡的花來，即使它卑微地在塵埃中偷笑。
后來，E小姐不負眾望地憑借優(yōu)異的數(shù)學(xué)成績考上重點高中，S先生理所當(dāng)然地進入一所普通中學(xué)。后來，無數(shù)個深夜E小姐夢醒后都會想，如果當(dāng)年他們沒有分開，自己是否會有勇氣走到他的身旁？答案早已沉入海底，又有誰會刻意追尋？
繁重的學(xué)業(yè)并沒有令E小姐的喜歡褪色，相反那株卑微的小花更加鮮艷明麗。封閉式的寄宿學(xué)校，本應(yīng)令E小姐慌亂不知所措，幸好在S先生的陪伴下，E小姐開朗了許多，她本就積累頗多，又大方率性，自然而然交到許多朋友。每個周日，E小姐都會給S先生打電話，她從不保存他的電話，每一次都是認真按下十一個數(shù)字，每一個數(shù)字都印刻著深深的思念，和思戀。
依舊從天南聊到海北，從詩詞聊到哲學(xué)，周周如此。——直到某日，朋友G無意說起，S先生最近好像失戀了。
手機上按下S先生的十一個號碼數(shù)字，這次卻有些猶豫孤獨，最終她將數(shù)字一個個刪掉，翻出同學(xué)錄一個個撥打，有意無意，詢問有關(guān)他的事……結(jié)果無一例外，他戀愛了，然后分手了。
記憶的海浪翻涌，失落的浪花襲來，猝不及防……那朵卑微的小花近乎凋零。
可是不久之后，S先生第一次主動打電話給E小姐……她滿心糾結(jié)地接了，他說，感覺自己很孤獨，感覺自己有些抑郁……幽默風(fēng)趣的S先生，也會孤獨，也會抑郁呢！S先生孤獨、抑郁時能想到我呢！她滿心歡喜，像從前他對她一樣地安慰開導(dǎo)他——近乎凋零的小花于是愈發(fā)明麗了。
埋在心底的疑惑未曾消散，終于某一日，兩人開著玩笑聊到了愛情。
你談過戀愛嗎？
沒有。
E小姐的腦袋是亂的，但更是傻的。
她相信他。
疑惑得解，E小姐有些激動，加上深夜里思維的混亂，不知怎地，她說，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正如清風(fēng)單戀孤島，吹來蒲公英的天空；
我喜歡你，正如月亮守護森林，灑下螢火蟲的夜晚。
電話那頭沉默許久……他低聲說了句日語，她正想問，他又說，其實你很好……接下來的話，她都知道，表白被發(fā)好人卡的事她不是沒見過。
E小姐不知道那朵花兒是否就在那時便已凋謝，她不知道記憶的海岸線是否留在那時停滯不前。
但E小姐不會知道，那句日語的意思是“我喜歡你”。
S先生喜歡E小姐，曾經(jīng)好朋友開的玩笑被他慌亂否決，只是想掩飾心底冒出芽的愛慕。她多優(yōu)秀，只有她自己不知道。S先生不奢求能夠說出心底的喜歡，每周一次的通話就已足夠令他欣喜若狂，可是他沒想到，她說喜歡自己。曾經(jīng)為了放棄這份悸動，S先生答應(yīng)了一個女孩的表白，卻無法將對E小姐的心意轉(zhuǎn)移，傷了一個女孩的心。他不敢說出喜歡，害怕被拒絕，更害怕去傷害。
也許每個人的心中都開著一朵卑微到塵埃的小花吧，當(dāng)心中的人光芒閃耀，從傾慕到仰慕，那么愛慕這個詞會有多遙遠呢？如果努力向他靠攏卻始終隔著溝壑，光芒就會耀眼甚至刺目，愛慕也會因恐懼而退卻。那朵小花啊，還沒有完全開放就已經(jīng)預(yù)示著凋零。
后來呢？
后來，S先生和E小姐保持著偶爾聊天的規(guī)律，兩人一致地保持著有一句沒一句的尬聊，小心翼翼，嘴上說著不介意，其實心底已經(jīng)悲傷到極點。E小姐后悔說出心意，S先生懊惱拒絕表白。
后來，千紙鶴折斷雙翼，星空黯淡無光，悸動飄散，深夜孤獨，少女的心事無處安放，青春的秘密無處可藏。
后來，卑微的花兒沒有雨露滋養(yǎng)，沒有陽光溫暖，被無盡的塵埃覆蓋掩埋，卻開成了獨一無二不可沾染的白月光，永遠仰望，不可觸及。
后來，月光灑下被海水吞噬，記憶的海岸浮浮沉沉，被時光無情地抹去痕跡。那片記憶里的白月光，終究開成了一片海洋，無邊無際，沒有歸所。
（文/子辰）
作者：子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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