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九滿

“哎呀！九滿，你有白發(fā)了！”話音剛落，妻子撥開我稠密的發(fā)絲，將我頭上那根躲來藏去的白發(fā)連根拔起，攤到我的掌心。看她那神態(tài)，看她那表情，就象犯罪分子銷毀犯罪證據(jù)一般驚恐、慌亂，所以，在她將那根白發(fā)毀尸滅跡之后，居然還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從此，她一有空，就在我柔軟灑脫的黑發(fā)中尋找異類，每每發(fā)現(xiàn)一根白發(fā)，她都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濺起一片響亮的歡呼！她像一個農夫，依靠鏟除雜草來保護莊稼的生長，讓她年輕的丈夫擁有一頭漂亮的青絲。

那時候，我剛跨過三十歲的門檻，雄姿英發(fā)，妻以為那些白發(fā)是迷失方向而跑到我頭上來的另類，是偶然事件。沒有想到，白居易的“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在我頭上得到了很好的印證。只用了幾年的功夫，白發(fā)便從無到有，從少到多，從我的額頭、耳根、后腦三面佯攻，迅速燎原至我的頭頂，搶占了我肉身的制高點，讓廣袤的黑土地飄起了雪花，遠遠望去，就像覆蓋著皚皚的白雪或是一層冰冷的白霜，令人毛骨悚然。唉！曾經讓我自豪的青絲，曾經令人羨慕的青絲，就這樣輕率地把陣地交給了白發(fā)。一遇到風，白發(fā)便在我頭上耀武揚威，像附了靜電似的四處擴張，宛若稻田的稗草在那里顯擺招搖，肆無忌憚地張牙舞爪。

白發(fā)“出賣”了我的年齡。從此，我乘坐公交車，會有人主動給我讓座；鄰居見到我，也總是客客氣氣地跟我打招呼：“退休了吧？”這話是對我的安慰還是諷刺？我實在是無法洞察，感覺卻是怪怪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苦澀，而我還得裝著輕松地回復他們：“快了，快了！”每次走進理發(fā)店，理發(fā)師也會很輕柔地對我說：“阿叔，您需不需要染發(fā)？”我尷尬地笑笑，應付他們說：“下次吧！”然后，他們會鍥而不舍地勸我：“阿叔，您應該改變一下自己了！”我很默然，不知說什么好。可我心里在想：我有那么大年紀嗎？

不知是哪一天，也不知是在哪一年，駐守在我生命頂峰的發(fā)絲被歲月趕盡殺絕，在我頭頂形成一大片“不毛之地”，露出空蕩蕩的頭皮與日月同輝，讓我頂著這顆鴨蛋四處丟人現(xiàn)眼。慌得我急忙把發(fā)絲養(yǎng)長了全部梳上去，讓“地方支援中央”，把發(fā)絲集中到頭頂，用幾縷殘發(fā)籠罩我那半禿的腦瓜，呈現(xiàn)出月朦朧鳥朦朧的意境，好讓我整個人看上去依舊山河無恙，歲月靜好。當然，我也完全可以傾其所有，把所有的頭發(fā)都梳到前面來，讓“后方”支援“前線”，以保證白云壓頂并垂下一簾厚厚的發(fā)絲以示體面，可如果這樣，我的后腦就會罵我弱智，我得顧全大局。可忙起來，我無暇顧及盤踞在頭頂?shù)氖f大軍，只能放任自由，讓他們傲立在我頭上“笑春風”，這下，我又獲得了一個“不修邊幅”的美名。

發(fā)絲覆蓋的是頭皮，衣裳包裹的是軀體，軀體因為裝飾了不同的衣裳而分出富貴與貧賤，低俗與高雅；頭皮因為覆蓋了不同的發(fā)型而顯露出不同的追求與修養(yǎng)，味道與風情。成功人士的頭發(fā)，盤上去是頂上的學問，瀉下來是肩上的文章，即便不梳不理，也像浪漫主義詩人徐志摩的作品樸素而自然，是唱給人間的情歌。我，一個下里巴人，讓那么多光陰積淀到頭上來渲染我的人生，總是讓人感覺不倫不類，我不得不坦率地承認：這是一種悲哀，更是一種失敗！有時候，我的手會不由自主地觸摸到我的頭頂，這下可好，像是觸摸到自己的無知和虛度光陰的疤痕，莫名的懊惱便會涌上心頭，讓我忍不住責備自己：“丟臉！”

今天，是我五十六歲的生日。妻在為我慶賀生日時，忽然提起幫我拔除白發(fā)的事，我一愣，立即孩子般地笑了，肥胖的臉頰上猛地騰起兩片火燒云。那些塵封多年的往事，那些不可再返的時光，象瘋了的野獸般沖了出來，我的眼前便迅速掠過那些刻骨銘心的記憶：六歲那年，鄉(xiāng)村理發(fā)師給我修剪的那個潮發(fā)型，讓我威風了整整一個夏天；剛參加工作那陣，燙了個金黃色的卷發(fā)，帶給同事們的贊嘆與尖叫；參加小王婚禮，我頭頂雄獅般蓬勃的厚發(fā)，照亮了整個婚禮現(xiàn)場……唉！俱往矣，看今朝，五十六歲的我，頭發(fā)稀疏，黑白混雜，腦門光光，成了魯迅筆下的勇士，敢于直面漸露光輝的頭頂，敢于正視早生的華發(fā)，讓我感嘆“塞上長城空自許 ，鏡中白發(fā)以先斑！”

為此，我試圖借助減緩白發(fā)的生長來抗拒生命的一次次落雪，趕在大雪封山之前挽留住某些悄悄遠行的記憶，所以，我曾勤勉地梳理我的發(fā)絲，也曾涂抹各種生發(fā)膏，像農家精心耕耘他們的土地。但是，時光匆匆如流水，歲月一去不回頭，發(fā)絲們沒有理會我的挽留，紛紛告別對故土的依戀，旋轉著完成它們最后的精彩，隨后，把一切美好的瞬間變成了曾經。看著我無比珍愛的發(fā)絲依次走進歷史的時空隧道，與我漸行漸遠，一股強烈的凄涼與無奈就會撲面而來，讓我感覺那是一場場訣別，那是生命的枯竭與消逝，惹得我兩眼朦朧，怎一個“慘”字了得！有時候，我會把掉在地上的脫發(fā)撿起來，讓它們躺在我的掌心，枕著我那縱橫交錯的掌紋，讓我為它們舉辦一場隆重地告別典禮。

嗚呼，我說不出話來，以此紀念那逝去的青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