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薛舒

這一日，要從喀什趕往塔什庫爾干，天未亮，我們的車就出了城。晨曦微露，越野車行駛在鉆天楊夾道的公路上，車速并不快，趴在窗上看路邊的風景，一層抑或二層的平頂民居，屋門口總有戳出枝丫的果樹，巴掌大的樹葉，葉柄間綴著黃綠色果子，扁錐形，像小時候男孩們玩的陀螺，上海人叫“賤骨頭”。

這是什么水果？我脫口而出。

庫爾班江把著方向盤說：糖包子，很甜很甜。

庫爾班江是我們的司機，肉孜·古里巴依派來接我們的維族小伙子，深奧的眉目，黝黑的膚色，說話有點磕巴，卻熱情。

肉孜是塔什庫爾干縣醫(yī)院的一名退休醫(yī)生，也是一位民間詩人，幾年前，我們?nèi)タκ苍娠L認識的。肉孜的女兒塔吉古麗要出嫁了，他邀請我們?nèi)ヅ撩谞柛咴瓍⒓踊槎Y。據(jù)說，塔吉克族人的婚禮要舉行三天，我們誰都無法想象，那得有多少豐富的節(jié)目去填充？于是，我們一行四個上海人，三個攝影家，一個作家，欣然應(yīng)邀。

庫爾班江說的“糖包子”，我是知道的，新疆特產(chǎn)無花果，吃的時候要拍一拍，拍扁了，形狀像包子，糖分也拍出來了，一口下去，甜到封喉。一直喜歡“糖包子”的叫法，盡管，“無花果”更浪漫文雅，然而，“糖包子”這個綽號，顯然更形象，更直觀，色香味皆在這三個字中彰顯，關(guān)鍵是，有誘惑力。

午間，庫爾班江把車停在一個不知名的小鎮(zhèn)上：飯袋子空了，看看，這里有什么好吃的。

我們的背包里有壓縮餅干，保溫杯里灌滿了咖啡。我猜想，庫爾班江沒帶干糧，他需要下車購買。新疆實在太大了，從喀什到塔什庫爾干，一整天的路程，一半多是沒有人煙的地方，他們出門都要隨身攜帶“飯袋子”的吧？我想。

庫爾班江下車了，攝影家們打開背包，拆塑料袋的聲音OO@@，他們準備吃壓縮餅干了。我不餓，我趴在車窗上朝外看，公路邊，一連排泥坯平房，都是破墻而開的私人小店，涂著五彩顏料的窗欞喧鬧而斑斕，不銹鋼玻璃門具備后現(xiàn)代的科技感，門楣上掛著電腦制作的招牌，招牌上有裊裊交織的維語文字，上面是巨大而工整的漢字：唯一飯館。

好名字！心下不禁喝彩。這家的店主，該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才？開個小飯館，起個這么樸素而又自信的名字。這么想著，再看“唯一飯館”的隔壁，也是一家飯館——明亮早餐店，一樣的雙語標注，一樣的風格。這一家的店主，也是人才！

這么有性格的名字，完全把我吸引了，于是下車，站在街邊放眼望去，一長排商店招牌撲棱棱飛進眼簾：欣賞鴿子湯店、祝賀電腦服務(wù)中心、公道糧油商店、終點飯店、美觀玻璃店……

太神奇了！每一個名字都那么出其不意，我?guī)缀躞@嘆起來。庫爾班江卻在二十米開外的一家店門口呼喊：吃飯，下車吃飯。

正準備吃壓縮餅干的人這才明白，庫爾班江給我們找到了打尖的飯館，于是紛紛下車。走至店門前，再次抬頭看招牌，果然沒有令人失望，這一家，叫“愛情涼皮店”。

愛情涼皮店里賣涼皮、酸奶，也賣大盤雞和拉條子。年輕的老板娘戴著“多帕”小圓帽，穿著“艾特萊斯綢”連衣裙，閃著長睫毛的大眼睛，用生硬的普通話問我們：有沒有忌口？拉條子里要不要加“皮牙子”？

我知道，拉條子是拉面，可是皮牙子是什么？庫爾班江解釋：洋蔥，要不要加洋蔥？

當然要，在喀什地面上，就是要吃原汁原味的南疆飯。這一餐，味道還真不錯，涼皮Q彈，酸奶真酸，拉條子有嚼勁兒，大盤雞是真正的大盤，直徑半米的盤子里堆滿了土豆雞塊，五個人吃得肚飽氣脹。飯畢，庫爾班江拍拍肚皮：飯袋子滿滿的，上車，趕路。

忽然反應(yīng)過來，庫爾班江說的飯袋子，不是干糧袋，而是人人自帶的裝飯肚子。

我沒有向庫爾班江求證“飯袋子”的意思，腦中卻冒出無數(shù)泡泡，關(guān)于糖包子、飯袋子、拉條子、皮牙子，關(guān)于一家叫愛情的涼皮店。維語命名，都是這么可愛而自帶幽默的嗎？我不禁想象，有沒有可能，這家涼皮店的老板和老板娘，為了逃離家族的壓制、父母的阻撓，悄悄來到這里，開一家涼皮店謀生，他們?yōu)闆銎さ昶鹆恕皭矍椤边@個名字，是為紀念他們忠貞不渝的愛情嗎？當然，這是我庸俗而又拙劣的想象，愛情這個詞匯，對于他們，也許是最樸素最平常的字眼，一如“糖包子”。

汽車繼續(xù)前行，進入高原，開始出現(xiàn)廣袤的草場，公路上偶有穿越而過的羊群，牧民騎著摩托車在遠處揮鞭呼喊，老胡楊樹伸展出巨大的金色樹冠，雪山在身側(cè)隱沒，慕士塔格峰離我們越來越近……

到達塔什庫爾干鎮(zhèn)已是黃昏，肉孜·古里巴依在門口迎接我們，院里飄出羊肉的香味，有人在吹奏鷹笛，古樸清亮的聲線直上云霄；場院里亮著小太陽燈，年輕的小伙子打起手鼓，色彩繽紛的男人和女人在明快的節(jié)奏中搖擺旋轉(zhuǎn)，跳起鷹舞……

塔吉古麗的婚禮果然持續(xù)了三天。白天，肉孜家族所有女人圍坐在紅地毯上，制作一種叫 “阿日塞克”的點心，身強力壯的男人每天要在后院里宰殺數(shù)頭肥羊，做手抓飯，供所有來客品嘗。夜晚，人們在肉孜家的場院里通宵達旦地吹笛、打鼓、跳舞。客人走了一撥,又來一撥，我猜測，塔什庫爾干鎮(zhèn)上的所有居民，用了三天時間，輪番來肉孜家做了一遍客。

第三日，塔吉古麗要離家了，九月的帕米爾高原一點兒都不寒冷，可她卻躲在臥室里不露面，捂著厚棉被，烤著火爐。阿帕（媽媽）說過，出嫁前要把自己捂得大汗淋漓，烤得臉龐深紅閃亮，才會更加漂亮動人。為了做一個美麗的新娘，塔吉古麗樂意接受考驗。

時辰終于到了，十個姑娘圍繞著塔吉古麗，在她的十根手指上套了八只戒指，在她的一顆腦袋上佩戴起十八樣掛飾，還用冬陰石白玉顏料一點點圍染在她的眼眶上，然后，盛裝的塔吉古麗款款走出臥室……

攝影家舉起了相機，庫爾班江站在我身后，我聽見他的聲音，有些磕巴：塔吉古麗，真美，真像一朵雞冠花。

我驚異回頭：為什么是雞冠花？

庫爾班江笑答：塔吉古麗，就是雞冠花啊！

我依然疑惑，庫爾班江卻驕傲地說：雞冠花，很美麗啊！我的老婆，叫托孜汗，是孔雀，更美麗。

我恍然大悟，雞冠花的維語，叫塔吉古麗，孔雀，就是托孜汗。

高原的陽光清冽涼爽，塔吉克族老者吹起鷹笛，披彌著白胡須的嘴里傳出妖嬈而憂傷的樂句，新娘塔吉古麗從人群后移步而出，一襲蓋頭突然垂落，遮住了她大婚之日的盛世容顏。

長著一張歐羅巴臉的帥新郎把塔吉古麗接走了，肉孜揮著他的老手沖著遠去的婚車喊道：熱介甫，照顧好古麗……肉孜紅著眼眶在家門口站了很久。

那個叫“七月”的新郎——熱介甫，把他的雞冠花接走了，從此，他們將要經(jīng)營起他們的“愛情涼皮店”了，抑或是“欣賞鴿子湯店”，“唯一飯店”，或者“美觀玻璃店”，“祝賀電腦服務(wù)中心”，那是屬于他們的，笨拙而又質(zhì)樸的愛情，獨特而又普通的生活吧。

就這樣，我靜靜地站在人群中，看著越來越遠的婚車，心里涌起莫名的蠢蠢欲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