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朋友,交往了10多年,平時來往,他對我大多是保持禮節性的客氣。我總覺得,彼此沒有進入內心,俗話說的,差一點地氣。
不過有一次,這個小時候叫侯三的男人,他喝了酒,進入微醺狀態,開始向我回憶第一次去縣城的情景。自從有了那次傾心相談后,我感覺兩顆中年男人的靈魂,相融了。
那是30多年前的一個端午節,15歲的侯三步行了6個小時山路,然后乘船去縣城大河邊看龍舟賽。
侯三第一次進城,一路走一路問。到了江邊,人山人海中,龍舟競發,歡呼如潮。瘦小的侯三踮起腳,像鄉下的鵝那樣引頸張望。侯三突然感覺一只腳的疼痛襲來,低頭一看,一個穿皮鞋的中年男人踩住了他的腳。侯三歪頭一看,那是個氣度不凡的中年男人,是縣城人模樣。興奮的男人一直在吆喝,渾然沒發覺自己正踩在少年的腳上。侯三疼得再也忍不住了,使勁把腳抽了出來,發出難受的一聲呻吟。中年男人垂下頭,哼了一聲:“叫什么?”慌慌張張的侯三一瘸一拐跑出了人群,他來到縣城一家館子,用身上帶的錢,吃了一大碗豬大腸面,打了一個響亮的飽嗝,他是在給自己壓驚,也是在跟自己較勁。然后,侯三把剩下的錢,買了幾個大饅頭給鄉下爹娘帶回去。侯三坐船又步行回家,已是深夜,他叫醒被窩里的娘:“媽,起來吃饅頭。”
侯三向我回憶起這一幕,笑了,落淚了。侯三說,當年去縣城,自己作為一個鄉下少年內心極度自卑,讓他面對城里人總是惶恐。他進城工作后的第一個月工資,就是給鄉下的父親買了一雙皮鞋,種地的父親,去縣城或遇到重大節日時,才穿上那雙皮鞋。父親走的那一年,那雙皮鞋,還是新的。
侯三說,他在城里,每逢看到那些進城的鄉下人,總浮現起自己當年的模樣,高一腳低一腳在縣城馬路上走著,每一次抬腿,似乎就是在跟自己的內心搏斗。侯三看到他們,總要停留下來,像看一部老電影一樣,眼前的紛亂紅塵,轉瞬間隱遁入了舊時光的黑白。侯三說,他的骨子里,埋著的,奔流著的,還是鄉下人的氣血。難怪,侯三一直喜歡吃粗糧。難怪,侯三家墻上,還掛著一頂斗笠。難怪,侯三在城里看到一個擔著菜筐賣菜的鄉下老農,要拉他去館子里一同吃上一頓餛飩嘮嗑。這正如一個人說的那樣,你在世上走了千萬條路,遇到千萬個人,最后,你遇到的,還是你自己,你回到的地方,還是你的內心。
我13歲那年,從鄉下第一次進縣城,頭天晚上,就興奮得失眠了。天蒙蒙亮,趟過山路上露水蕩漾的草叢,我和母親一同步行去縣城表姨家,慶賀表姨60歲生日。我提著的籃子里,有一只雞,一只鴨。
到了縣城,車輪滾滾人流熙熙中,我和母親迷路了。母親急得要哭了,那時又沒電話。這時,看到一個穿白制服的公安人員,我和母親壯著膽子上前求助。母親哆嗦著說,表姨家門前,有一家理發店,院門前還有一棵黃葛樹,但說出的這些,都不足以找到表姨的家。母親終于鎮定下來,想起口袋里還有一張條子,那上面寫著表姨家的地址。就靠這個,熱心的公安人員找來一輛吉普車,把我和母親送到了表姨家。見到表姨,母親撲上去,哭了。我看見籃子里的雞鴨,都耷拉著眼皮,它們在鄉下竹林山坡上多么神氣活現,來了縣城,也和我一樣,電麻一般呆滯了。第二天早晨,表姨正準備去雞籠里捉雞來殺,卻發現雞已死了,它合上的眼皮,帶著污濁的青色。那只孤獨的鴨,受了大刺激,癡呆了一般,一動不動。
有天我走在馬路上,走著走著,恍然看到樓房一下蹲下身來,變成了鄉下茅屋,而車鳴聲,我以為是雞鳴。想起第一次進縣城那年,我也是這樣的恍惚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