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藍的天空。飄蕩的白云。蒸籠般悶熱的田野。太陽像火一般烘烤著大地,沒有一絲風,我們揮汗如雨,正在忙于一年一度的“雙搶”,鄉下人最大的特色是能吃苦,搶收早稻一馬當先,搶插晚稻誰也不甘心落后,一個個熱得舌干口燥喉嚨冒煙氣喘吁吁仍不停歇,一勺筒涼水一口咕嚕咕嚕吞下去,還不解渴。猛然,一聲悠長而清亮的聲音從遠方傳來,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賣冰棒呃——綠豆冰棒……”拖著長長的顫音,溫柔婉轉,似乎帶來一股清涼的風,擁有無限韻味和詩意。
金色的田野上,只見一位戴著白布草帽、穿著綠色連衣裙的姑娘用單車吃力地馱著一個大木箱,叮當叮當由遠而近。看到我們后,她輕盈地從單車上跳了下來,像一只飛來的燕子,輕巧、靈動,鼻尖上冒著汗珠,微笑著朝我們走來,臉上露出兩個甜甜的酒窩:“大哥,來支冰棒吧,剛從衡山縣城批來的!”
姑娘用眼睛盯著我,眼睛清純透亮,如兩泓深不見底的清泉。
“好吧,每人來一支。”我說。
姑娘數了數正在插晚稻秧的16個人,興奮地笑了起來:“真的?”
“不是蒸的,肯定是煮的。”有人搭言。
揭開白色透明的包裝紙,一根三四寸長的長條形冰棒冒著冷汽,沾滿鹽霜,前大半節鑲滿了顆顆綠豆,綠豆圓圓的,冰棒方方的,氣味香香的,在大熱天能吃上綠豆冰棒,硬邦邦,涼沁沁、甜絲絲,滿口生津,真正是我們的“口福”。
冰棒一旦脫離用棉紗包裹的冰棒箱,在夏日的高溫下開始融化,我貪婪地吃了起來,嘴巴一唆,一股涼氣伴著股股香甜順嘴而下,頓時感到神清氣爽心曠神怡,可消除半天的暑氣。大家感到,冰棒的清涼解渴效果比井水強多了。從此,我們與姑娘有個約定:請她每天來田里送一次冰棒。
姑娘每天騎著單車如約而至。
在交流中,我們了解到,姑娘住在霞流街上,離白衣港不遠,母親是下放知青,與當地一位農民結婚,生有二男一女,落實政策后,一家4口吃的是國家糧,父親則仍吃的是農村糧,是典型的“半邊戶”。父親在一家鄉鎮企業打工時,被機器碾斷了右腿,成為終生殘廢。姑娘在家是老大,一家三口在學校讀書,開支較大。為賺學費,她每天天沒亮就趕到衡山縣城批冰棒,乘坐最早一班汽船返回霞流,她白天外出賣冰棒,晚上回家復習功課。誰能想到,一根小小的綠豆冰棒,支撐和維系著一家三兄妹的大學夢!
天氣越熱,冰棒銷得越快。姑娘盼望天天出大太陽,哪怕把皮膚曬成鍋子鐵也心甘情愿。其實,那時賣冰棒的利潤很低。一支綠豆冰棒售價5分,一支白糖冰棒售價才3分,每支冰棒利潤不到兩分,一天銷出200支冰棒,收入不到4元。如果遇上陰雨天,冰棒易融化,銷不動,只好自己吃,要虧本。據說,小姑娘平時舍不得吃一根冰棒,而融化的冰棒確實沒味道。
當年,在農村搞“雙搶”,如果每天能吃上一支綠豆冰棒,已經是皇帝般的享受了,一般的農民舍不得吃冰棒,越干渴越喝水,越喝水越干渴。
踩著打稻機,等冰棒、盼冰棒、吃冰棒是我們心中的一種念想,甚至演變為一種期盼和動力,大哥說:“收割完這丘田,每人吃一支冰棒,我請客!”于是,大家齊心合力,擰成一股繩,汗流滿面不停步,腰酸背痛不直腰。這時,禾收割完了,姑娘早已手拿冰棒,笑盈盈地來到田邊,引來村民一片羨慕的目光。
“賣冰棒呃——綠豆冰棒……”三伏天的村頭巷尾,這種尖細的聲音極具穿透力,繞過房前屋后,池塘樹梢,余音裊裊。只要聽到這聲音,一些大一點的小孩放下手中的玩具,打起飛腳跑過去,伸長脖子盯著冰棒箱,而衣袋中卻掏不出一分錢,只有無奈地一飽“眼福”,而小一點的小孩則拖著父母嗚嗚地哭鬧著要買冰棒。村里一些雞、狗緊隨其后,眼睛直巴巴地盯著孩子從口里掉下來一粒綠豆,雞先去啄,狗則去追,弄得雞飛狗跳。一些青年后生則圍著姑娘團團轉,有的還開著粗俗的玩笑:“妹子,我是日也愁,夜也愁,只盼四個眼睛睡一頭,只要嫁給我,你的冰棒我全包了!”姑娘睜大眼睛,朝他重重地瞪了一眼:“討厭!”
的確,賣冰棒的姑娘為清幽、恬淡、寂靜的鄉村帶來了生機與活力。
后來,我通過自身努力進城參加了工作,聽說姑娘也經過不懈奮斗考上了大學。在悶熱的夏天,城里人一天到晚享受著空調,吃著豆沙、冰淇淋、蛋筒、西瓜,還在嫌天氣熱。有的人喝到了蜂蜜,可“甘甜”的滋味沒過多久,取而代之的是心靈的焦渴和思維的狂躁。而此刻,我們的農民兄弟正在田里露天作業,他們頭頂烈日,腳踏塵土,沒有綠蔭,沒有冷飲,連電風扇也沒一臺,仍在揮汗如雨般勞作。可能是利潤太低,如今連送綠豆冰棒下鄉的人也不見了,鄉親們不由滋生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來。
時光是一把剪刀,把過去的歲月剪成了碎片,散落一地,有時又重新膠合在一起。我的耳邊仿佛又傳來了那悠長悅耳、清脆爽朗的叫賣聲,穿過夏日的悶熱,暗香浮動,給人帶來一種涼爽與享受:“賣冰棒呃——綠豆冰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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