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余隆海

黃土高原的春天如約而至。一場春雨之后，帶著虔誠和崇敬，我們開始紅色延安的朝圣之旅。

車隊平緩地行進在茫茫蒼蒼、溝壑縱橫的黃土高原。走過綿長的深溝，駛上高聳的山梁，在寬廣平坦、微微起伏的黃土塬上一路向前。

陜北黃土高原，是一片被西北風冽冽吹塑過億萬年的古老高原。風霜雨雪，滄海桑田，時間鑄造了這片黃土地山大溝深、土磽地瘠的地理特征。舉目遠眺，在漫無邊際的塬、梁、峁、川之中，黃土斑駁、粗糙凌厲，可以強烈感受到土地的嘆息和生命的萌動。

車窗外，春陽中，蜿蜒的鄉村公路連結著溝梁之間的新建民居，磚瓦民居旁邊或后面總有一孔孔蒼老的舊窯洞。峁溝梁間，挺過冬季的白楊、國槐、白皮松傲然站立，楊柳和小草用嫩綠的新葉宣示春天的訊息，盛花期的春花，白色的像雪片，淡紅的像胭脂，一朵朵、一簇簇、一樹樹從我們眼前閃過，漫山遍野，耀眼奪目，那么艷麗熱烈而素雅悠遠，瞬間便引起人們的激動和憧憬。

向導小劉，是一位地道的“小陜北”，他告訴我們，山桃花與桃花外形上看沒啥區別，卻不是同一品種。眼前正火熱開著的是陜北高原到處可見的山桃花，三月中下旬開得最鮮艷。

車到延川縣梁家河村，在村子兩邊的山峁梁上，我又看見陽光下燦然綻放的或白色或淡紅的山桃花。山桃樹有的散落在房前屋后，有的長在高崖陡梁上，有的崛起在叢林之中，有的成片成林擠在一起，蔚為壯觀，生機勃勃。我記憶中的桃花是深紅妖艷的，盛花期緋紅一樹，宛若云霞，眼前的山桃花，粉白淡紅，像剔透的白玉抹了淡淡的胭脂，安靜雅致，從容中透出一絲清幽淡香。

小劉說，由于生長在干旱少雨、氣候寒冷、土質貧瘠的地方，山桃樹樹干并不高大，甚至身材有點單薄，但嚴酷的環境卻讓山桃樹練就了一種特別的本事，就是它的根系特別發達，密密匝匝的根默默地、深深地扎進厚厚的黃土地，拼命汲取水和一切養分，凜然對抗著風霜雨雪的侵襲，倔強堅韌地生存，耐心堅定地長大成林，開花結果。

山桃果子在七、八月份成熟，毛茸茸、淡黃色的樣子，甜中帶一絲兒酸酸的口感，一口咬下去，酸得直流口水。現在的陜北農村，人們生活大大改善，居住地相對集中，長期生活在山峁溝梁的農家小孩已難覓身影，少有人把山桃果視為充饑果腹的食物，不少山桃果成了飛禽走獸的美餐。果熟蒂落，跌落到黃土地，慢慢地，地里就會長出山桃樹嫩綠的新苗，直至出現成片成片的新桃林。春二三月，暖風吹過，山桃花又在黃土高原的山峁溝梁上競相綻放。

面對陜北漫山遍野的山桃，我深深感到，山桃樹是平凡世界里不平凡的，它沒有高大偉岸、筆直挺拔的軀干，它有的只是淳厚樸實、堅韌倔強的品質，有的只是對惡劣自然環境超強的適應能力和頑強的生命偉力，有的只是對生長土地的篤定堅守和深沉厚愛，有的只是對這片蒼涼厚土的赤誠感恩和慷慨回報。

春陽撩人，春風入懷，在我面前，燦爛的山桃花鮮艷亮，它是陜北黃土地上原生態的花之精靈，賦予這塊土地最瑰麗的色彩和最美麗的夢想，也給予我生命新的能量和新的覺悟。

思緒的靈光乍現，我依稀看見，從遠古開始，陜北的黃土地孕育了古老的文明，滋養了大山褶皺間那些自強不息的生命。那些裹著白頭巾、黝黑健碩、勇猛英武的錚錚漢子，帶著他們秀美婆姨和后生們，在風沙迷茫的黃土地上，一镢一镢地艱苦勞作，心懷夢想地拓荒開墾、筑掘窯洞、繁衍生息。他們在高高的山梁上悠然牧羊，踏著堅毅的腳步趕著駝隊遠走西口，蒼涼的嗓音吼出一曲曲幽怨的信天游。他們躍馬揚鞭、征戰沙場，背影消失在滾滾的烽煙之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生生不息的黃色土地，自強不息的華夏先民，在他們面前，異常嚴酷的生存環境，川道相連、多風少雨、干旱嚴寒的黃土地，從來都不是生命的禁區，而是演繹人類生存奇跡的宏大舞臺。

思緒的靈光繼續閃回，我宛然看見，一九三五年十月的一天，陜北黃土地迎接了疲憊的中央紅軍，一支只有七千多人的遠征之師，他們沖破敵人的圍追堵截，穿越中國十多個省的高山大河，九死一生來到這片荒涼的高原。從此，中國西北山坳這座古城成為中國革命的搖籃和圣地，也是民族大義的制高點。在一孔孔普普通通的小窯洞里，宏才大略、運籌帷幄的人民領袖，心懷天下，放眼世界，一豆長明而躍動的燭光，穿越凄雨迷霧，照亮了深受外敵蹂躪的苦難國土，喚醒億萬飽受屈辱的苦難民眾。在陜北，那些向著紅星照耀的地方匯聚而來的中華民族的優秀子孫，在最簡陋的窯洞里找到了救亡圖存、救民水火的真理。寶塔山上、清涼山下、延河岸邊，他們發出了警醒國人的時代怒吼，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新的長城，高亢激越的歌聲，伴隨著射向侵略者槍炮的呼嘯聲，回蕩在太行山巔，穿越華北大地，響切長城內外、大江南北。他們從這里出發奔赴抗擊外敵的最前線，匯入解放全中國的滾滾“鐵流”。在這里，一手拿槍、一手拿鋤的將士們，披荊斬棘、屯田墾荒，用豪情、勤勞和力量把昔日野狼出沒的荒涼山溝，打造成了陜北的米糧川，延續著大漢將士西域屯田戍邊的傳奇，開啟了共和國軍墾事業的輝煌起點。也是在這里，人們開始探索建立人民自己當家作主、只見公仆不見官的民主政府和新型社會，開展推行減租減息、精兵簡政、大生產運動等惠民新政，贏得了民心，為即將誕生的人民共和國做了精彩預演。把立足之根深深扎進這片黃土地，扎進人民群眾之中。江山就是人民，人民就是江山，群山溝梁，到處開始傳頌他們勵精圖治、為民造福的感人故事。他們用十三年艱苦卓絕的奮戰，締造了一個國家和民族嶄新的時代，展示了一個有著五千年文明歷史的古老民族英勇不屈的抗爭精神、涅再生的頑強意志和自強不息的生命偉力。

思緒的靈光照進現代，我分明看見，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新年伊始的一個普普通通的日子，兩萬六千多名來自大城市的青年男女，帶著迷惘、彷徨，來到這片冰天雪地的高原，他們像一粒粒山桃種子，撒播在陜北大地的山峁溝梁，有的年輕人回到了父輩曾經浴血奮戰的這片紅色土地，開始了艱苦卻受益終身的插隊生活。蹉跎歲月里，這些好后生住窯洞、睡土炕，忍受跳蚤叮咬，與村民同吃同住同勞動，打壩筑路、挖井建池，和鄉親們打成一片，與鄉親們心連著心，他們向農民學會吃苦耐勞，像山桃樹的根那樣深深扎進了這片神奇的黃土地，虔誠接受艱苦生活的磨煉，脫胎換骨融入了這塊土地的百姓之中，變成了他們中的一員，有的成為老百姓的“領頭羊，像古希臘傳說中的安泰腳觸大地一樣，神奇地汲取力量、勇氣和智慧。經過艱苦的磨難歷練，篤定了初心，堅定了為人民做實事的信念，鑄就了埋頭苦干、攻堅克難、砥礪前行的意志品質，演繹出磨難鑄就輝煌的人生傳奇。

回程的旅行車里，響起了高亢粗獷、悠遠熾烈的信天游的旋律，人們情不自禁地跟著這美妙的天籟之音擊節而歌。瞬間，車廂變成一片歌的海洋。

車窗外，無聲的黃土地，和暖的春風，爛漫的山桃花，舞動的嫩綠柳，撲面而來的春天氣息，令人神清氣爽，精神為之一振，一種從未有過的洪荒之力開始充盈彌漫我的全身。

山桃，您這陜北黃土地上的偉大精靈，我生命中難忘的智慧之樹，我永遠感恩您的啟迪和洗禮！